貼一篇關於台灣渥克的期末報告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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貼一篇關於台灣渥克的期末報告

文章阿毛 發表於 週日 1月 28, 2001 11:22 am

簡介

《新千刀萬里追》首演於1999年六月,是台北小劇場聯盟主辦的第二屆放風藝術節(於中正二分局小劇場)四部台灣編導作品之一,1999年底並獲邀於小
劇場回顧年終藝術節中演出;今年1月18日將赴港,參加香港藝術中心主辦之第三屆【次世代劇場WAVE 2001】藝術節。

編導張碩修(Social)畢業於交大電子系,是台灣渥克劇團的資深團員及現任團長,長期從事翻譯、寫作及網路工作。


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,社會、社會版、社會新聞、社會檔案節目中,殘忍血腥不堪聽聞的暴力事件變成家常便飯:青少年弒親、飛車黨隨意砍人、女學生在校門口被陌生人潑硫酸、八十老婦或三歲女嬰被強暴、一群國中生聯手毆打同學致死……除了這些赤裸裸血淋淋的暴力,還有對弱勢族群的迫害、人際關係中的各種傾壓以及各式各樣語言和精神上的暴力。總之流轉在無法消除的權力結構中,扭曲的個人無論是自覺還是不自覺,就在施暴者與受害者二種角色間,適時適地地變換身份。在日復一日不斷發生下,身陷其中無處逃躲的我們變得麻木無感、習以為常。人人生活在被害與害人的巨大陰影中,一面恐懼、一面猙獰、一面自欺欺人或視若無睹地生活著。

有這樣的社會背景,理所當然會有這樣的一齣戲。面對幾乎一天一件的兇殺案件,當時警政署長發表「向校園暴力宣戰」的口號;Social覺得這種遇到暴力就以暴制暴,而不去釐清暴力背後的真正原因並尋求解決之道是非常可笑的事情。宣戰的人通常就是引起問題的人!而那時也是「藍色蜘蛛網」類社會檔案節目製播的高峰,於是起意演出這個劇場版的「藍色蜘蛛網城市檔案超級秘辛殺人事件」,把生活中、報紙上、電視上的社會新聞拉到大家面前,希望觀眾去思考,自己看到的是什麼?感覺又是什麼?

Social對戲寫的主文案是「生命的意義在於實在沒意義還要假積極,生活的目的在於無聊的要命還要活下去」。又自己提到,「引用大江健三郎小說的一句話:『狗被宰後扒了皮我們被宰了後還能到處走』,這些話再加上暴力、變態、精神病和自溺就是這齣戲了。」編導對自己作品的形容果然貼切。

於是我們看到,四位演員表演/執行/述敘各種行為動作上的暴力(虐殺、擄人、搶劫、強暴、自殺、殺人放火、家庭暴力、客人對酒店公關的欺凌…)及語言上的暴力(對真實彼此而非戲中角色的互罵),在被害者/施暴者身份中自由切換,活生生再現生活中形形色色的暴力事件,也給觀眾一記當頭棒喝:暴力存在每個人身上,人人都能成為最厲害的殺人狂;相對的,人人也都有機會成為被害者。這正是這齣戲的重要發展理念。的確,反觀自己意識底層,不難發現在各種場合狀況中,心裡不時冒出的惡意;這些惡意有輕有重,有時被自身的道德、教育控制住了,有時就一發不可收拾。若產生不可控制的惡意的是處在權力結構上層者,那麼就必然會發生或輕或重的暴力事件。另外值得注意的一點是,Social不著痕跡地透過一些小細節,突顯強化被害者/加害者身份的曖昧纏結:一女演員虐殺男演員時,她身上掛的防狼警報器聲響大作;在一獨白中,敘述者身兼被殺死父母的受害者及殺死殺人犯的殺人犯……如此等等。

在《新》劇中,Social巧妙地舖排各種面向的真實與其複製,砌出一個真實與複製並存、既開放又密閉的空間;如同相對立著兩面鏡子中一重又一重無盡延伸的鏡像,令人眼花瞭亂、頭暈目眩,充份顯現劇場中虛實難分的曖昧。在各個上演暴力的段落之中,安插著才藝表演、問答對抗賽、新聞播報等等,有若播著各檔節目的電視頻道;舞台上一個巨大的框框,演員就在這框框之內和之外混戰,框框上方架設一台小電視,電視上即時轉播下方上演的《新千刀萬里追》,這些都提示在劇場中立意對電視媒體的模仿。觀眾看到一段又一段再通俗不過的虐殺、強暴等情節,仿如報紙社會版頭條大拼貼;鮮紅的假血淒厲的慘叫構成的慘劇,是真實暴力事件/社會新聞的現場重現,也是重建社會案件現場的社會檔案節目的複製(尤其當配上描述暴力的口白,更讓人聯想起在自家電視前收看的「台灣變色龍」類節目)。而複製暴力的演出,又豈止是演出而已?演員坦承,演出雖然在控制之下進行,但難免會在狀態中進進出出,不小心有過了頭的時候;於是打傷了對手的背、差點真的勒死同伴…其中確實有再真實不過、現場發生的暴力。複製、複製的再複製、複製中的真實、真實中的複製……真實、複製、模仿就在一層一層的糾結纏繞中以一團混亂的姿態混亂下去。這複雜混亂正是真實與複製無法簡單二分的最好註解。

小劇場的空間之小,和觀眾貼近是其一大特質;台上和台下可以根本就是同一空間,感受同樣的視覺、嗅覺、聽覺、甚至觸覺和味覺,籠罩在相同的氛圍中,經驗同質的情緒、體驗、震撼。挾此優勢,《新》劇輕易將觀眾由黑暗的、常被故意視為不存在的觀眾席,拉入燈光下上演的暴力事件經驗中,演員和觀眾處身的正是同一空間;不讓觀眾安全舒適地「隔岸觀暴」,而讓觀眾真真實實的經驗暴力。於是示範殺魚時,飛射的魚鱗和魚腥味直撲觀眾臉面;從二樓丟下一隻被縛待宰的母雞,圓滾滾的眼珠直瞪入觀眾心裡;硬擠進觀眾席坐下的女演員,大剌剌地向身旁觀眾乞討要錢;惡聲惡氣向觀眾問話;誘騙觀眾上前,成為示範殺人時躺在檯上待殺的無助的活體……Social故意儘量去騷擾觀眾,讓觀眾更覺害怕、更覺真實;這些互動和強加給觀眾的設計,大聲地昭告眾人:不要以為可以在一旁看戲,你永遠都處在暴力之中!暴力就在你身邊!嗯,準確而有力的提醒。

之前提到,編導希望觀眾藉由觀看本劇,去思考自己日常生活中看到的、習以為常的到底是什麼,暴力背後到底有什麼。在劇中可以看到一點Social 自己的解釋:暴力的產生也頂F因於對愛情的偏執、家庭或教育或社會壓迫出來的angry kids、或僅僅只是自我膨脹到極限的結果。而如何化解社會的暴戾習氣,是另一個留給觀眾的問題。劇場只能提出問題,提醒人去思考、正視,無法直接給予教誨或改變什麼。於是Social盡其所能投出一根一根刺向觀眾的刺,期望能刺中個人和社會的痛處,也酗ㄖK也暗自期待中的之刺能持續加熱,如同針灸一般,熱痛中逼現立即的效果。但能否做到,決定於整個社會及社會中的每個人;對此我個人並不持樂觀態度。

《表演藝術》1995年特別企畫的小劇場工作者座談會中,曾提出這樣的問題:非官方、非主流、非商業性、小眾的小劇場,要不要關心大眾的東西、大眾的問題?又,劇場和社會脈動有沒有連結?小劇場努力建力起自己小眾的觀眾,的確常常將重心聚焦於弱勢族群、小眾的東西;但無論如何,創作者總是屬於社會群體的一部分,也能切身感受社會的脈動。所以無論作品關心的是小眾還是大眾問題,只要是從創作者內心出發,真誠地創作,更深更好的挖掘自己、面對自己,去影響觀者、影響社會,就是值得看的作品。從《新》劇獲得的迴響就可以肯定,在小劇場中探討大眾的、社會的問題,一樣可以談得有聲有色。

Social本人和他編導的戲有個有趣的對比。在渥克劇團中,Social不折不扣是個「亂源」:以演員身份排戲時,隨時會冒出無厘頭話語,輕描淡寫的就把全體人員逗得笑得不支倒地。他就這樣一面擾亂正常排戲秩序、情緒,一面又以神來之思為陷入僵局的戲帶來轉機;雖是「亂源」,但也名符其實是渥克的創作核心之一。他的奶O在其擅長的「胡說八道」式的獨白中,更發揮得淋漓盡致。而在演出中,他也不是個專心的演員。在場上沒事時會掃視觀眾,和觀眾對視互瞪;或是和對手演員無聲對戲時,乾脆談的是戲外的事,把對手一起也拉出戲劇情境之外。而他對演出最大的干擾是,因為表演的太精采,會讓對手演員必需使盡全部的意志力、控制力、專注力,避免自己在演出中笑場。有一次,就因為他在暗場前轉身後的一個動作、表情,讓站立其後的所有演員一起在狂笑中暗場。這樣一個在日常生活中和劇場中製造無限笑聲的人,編導的戲卻都製作嚴謹、編排用心且內蘊嚴肅的訊息;不管是暴力滿溢的《新》,還是之後探討人際關係的《六人假期》,都在一貫遊戲風格的輕鬆笑鬧下,隱含認真嚴肅的思考與議題。Social表示,他認為演戲和編導戲都是創作,他喜歡創作,雖然排戲時容易分心,演出時不一定很投入,但還是很認真地看待自己的創作。從其人其戲看來,也野u要作品能達到效果,分心、投入與否,可以不用那麼計較?

《新》劇是透過明確的即興發展而成的劇本。基於對暴力產生的看法,以及希望儘量真實表現暴力的理念,導演讓演員以自己為考量,擴張自我來試圖宰制他人;Social跟演員共同工作,從自身的體驗來發展本戲。在台上演員以本名相稱,並且幾乎是以原貌出現,沒有所謂的角色的臉;施暴或被施暴的獨白多是自己或親友的故事;某些橋段中,演員甚至是以真實生活中的身份、情況對話。此外,編導立意營造一個演員和觀眾共處的空間,在表演上,演員清楚地意識到觀眾的存在,這是一齣有觀眾的戲,一場現場表演。所以演員毫不避諱也不隱瞞或試圖遺忘自己正在台上演出這個事實,不時提到排戲和演出,自然也不刻意製造任何戲劇幻覺,就在觀眾面前,如同電視頻道切換般隨意變換場景、情況、身份、節目內容;在觀眾面前上演的,就是一場現場秀。這樣的戲中,演員的表演有一種鬆鬆的質地,以及不可思議的自然;一種由自己出發的表演,帶有不可思議的魔力,讓人眼睛一亮。走。

在這樣的表演中,演員必需面對一些困難,也各有自己的問題。演員A害怕為數甚多的轉折點,太多劇情、身份跳躍式的變換,常讓情緒轉不過來。另一要示範殺雞的演員C質疑的是,宰或不宰掉一隻雞,對演出的意義在哪裡;到底要呈現出「怎麼樣的暴力」,是要批判還是表現暴力。最後他終究沒有宰了那隻雞;超越單純地表現暴力,丟下一個給觀眾思考的問題。表演上則普遍認為描述暴力故事的獨白較困難。獨白(透過聽覺傳達的暴力)比直接的暴行(視覺傳達的暴力)隱藏更多深刻的東西,份量既較重,又不如視覺傳達來的直接有力,所以講獨白必須耗費更多的心力;況且人本來就有暴力的成份,執行行為上的暴力可以是一種發洩,輕易可以激發,而獨白卻是內心深沈的凝練、沈澱。若是內容來自自身或友人經驗,那麼出於個人情緒投射,此段獨白更令講述者備覺沈重疲累及不舒服。另外,對對手施暴時,不管是男演員對女演員或是女演員對男演員,為了給觀眾真實的感覺,或是發洩作用(若當日心情不好),在控制中的表演偶爾會過了頭,下手比預想來的重。於是事後有人負傷有人楫嘔禶矰ㄕ竁D歉,這是演員另一種身體和心理的負擔。

觀賞這樣一齣戲,會有什麼樣的感覺?其實觀賞任何戲劇都一樣,反應如何端看觀者對戲有無產生自我投射。所以面對血腥殘暴的暴行、垂死前淒慘的呼嚎……等各式各樣暴力橫陳的畫面,有人確實被嚇到、刺到,覺得黑暗壓迫、不舒服;而有人卻看得很過癮,或是笑聲不斷。創作者無法掌控觀眾的反應、感覺,Social明白這一點,所以他在《新》中,先表現暴力,評判則全權交給觀眾。對於訪談時我提出的釵h問題,Social最後總結,需要被討論的是戲外的暴力,而非戲。他認為這齣戲是很簡單單純的,視其為一場有趣的秀、一齣好玩的戲就可以了。然而Social還是大方地接納各種引伸的詮釋,例如舞台上的大框框原意只是想讓空間變化更大更有趣,並讓大家在被框限的狹小空間中混戰;後來被解讀為電視框,他也覺得可以成立。之前總覺得分析評論和作品本身的關係有待探討,到目前為止的想法是,也陶虴@者本人並不期待,但延伸嬝物o是所有讀者不可剝奪的天賦權利。

《新》算是Social的劇場代表作,也是渥克劇團演出中色彩繽紛的一筆記錄。這個己經八歲的劇團,一向堅持演出自創劇本,售票自立更生。也麻衝飲@本、經典劇本確實有值得學習之處,但渥克更重視原創性,相信在當下創作的必要性與出自自身的創作力量,而其作品也確實有打動人心的真誠與引起觀者共鳴的作用力。對於補助,渥克的看法是當然要申請,但不能依賴國家或任何機構養活劇團。除了避免被收編,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劇團永續發展的考量。若過度仰賴補助,一旦沒有補助時,劇團也就只有走入歷史。不同於某些劇團「觀眾增加就是機會增加」的想法,渥克不會降低票價以求觀眾的增加;而是秉持讓觀眾來養劇團的理念,收取合理票價,維持創作品質。從最近幾齣戲的票房與口碑來看,這的確是可行的方法。而去年八月由渥克大老陳梅毛編導的新戲,入選中國時報評選的年度十大藝文節目,以及《新》的受邀赴港,則是對渥克一路行來堅持自己的兩大鼓勵。


參考資料

•《新千刀萬里追》演出錄影帶

•2001/01/09訪談記錄
地點:集客曙U
受訪者:陳梅毛、張碩修、林蔚勻

•2001/01/13訪談記錄
地點:中正二分局小劇場
受訪者:黃晴怡、陳碧珠、黃必瑋、張碩修、鍾霓

•台灣渥克網站(www.go.to/taiwanwalker)

•鴻鴻,<極小空間 極大自由─第二屆放風藝術節>,《民生報》,
1999

•陳雅雯,<劇場版的電視暴力--評台灣渥克劇場《新千刀萬里追》>,《表演藝術》,1999

•陳梅毛,<從不良的體制中卯力幹起—從四流巨星藝術節談起>,
《表演藝術》,1996.1

•李立亨,<諸神退位,群魔開始亂舞? 小劇場工作者座談會>,
《表演藝術》,1996.1

•陳秤u,《台灣渥克1992-1995:台灣九0年代前衛劇場活動初探》,國立藝術學院戲劇研究所碩士論文,1998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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侏儒的眼球裡藏著一個9尺的巨人•我在浴缸裡游了來回9趟自由式-極小空間•極大自由•台灣渥克劇團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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